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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总站在龙椅右侧,穿一身玄色窄袖袍,腰间玉扣雕着獬豸——北齐皇帝说是派来“辅政”
,其实连我喝几更的茶都要过问。
有回上朝议漕运,我多说了句“广陵河道该清淤”
,当晚北齐监军就送来幅《寒江独钓图》。
画角题着前朝谢朓的诗,墨色淋淋漓漓像是刚哭过。
第二日崔侍郎在朝堂上笑吟吟地说:“陛下近日劳神,漕运小事交给扬州刺史便是。”
我摸着案头冰凉的玉镇纸,突然明白父亲当年为何宁肯饮下那杯鸩酒——他萧懿可以死,但不能跪着活。
那方镇纸后来让我摔了个角,裂纹像极了长江的支流图。
陈霸先攻破石头城那夜,我在寝殿听见攻城锤撞门的闷响。
宫娥抱着妆奁匣子乱窜,有个小黄门吓得尿了裤子,在龙床前跪着直磕头。
我换上最旧的葛布袍,往袖袋里塞了块硬面饼——四十五岁逃侯景之乱时学的乖。
结果陈家人倒没为难我,那个满脸麻子的校尉还给我留了床棉被:“老皇帝别冻着,我们大将军要个囫囵个儿的。”
被褥有股霉味,倒是让我想起当年在会稽府衙值夜时盖的旧毡毯。
被囚的头半年,总有人往院里扔烂菜叶。
有回砸进来半块青砖,裹着的布条上歪歪扭扭写着“萧家误国”
。
我蹲在井边搓洗袍子,搓着搓着笑出声。
当年在广陵开仓放粮,有个老妪跪在道旁喊“青天老爷”
,如今这双手倒是连皂角都打不起沫了。
秋风把布条卷到墙角,盖住了蚂蚁搬家的队伍。
蚂蚁衔着米粒往石缝里钻,倒是比满朝文武都齐心。
天嘉二年(561年)开春,咳嗽越发厉害。
老吴偷偷塞给我个油纸包,里头是晒干的枇杷叶。
“我婆娘听说能润肺。”
他说话时眼神躲闪,我猜是陈霸先要腾屋子了。
果然没过半月,宫里来了个白面无须的宦官,说是要接我去吴郡“将养”
。
临行前夜,我把那方洮河砚埋在西州城的老梅树下——三年前北齐使节的血早被雨水冲净了,倒是树根缠着半截断箭,锈得认不出哪家的旗号。
老吴蹲在旁边帮我填土,忽然说了句:“这砚台埋深些,来年说不定能长出字来。”
船过牛渚矶时,我裹着破毡毯看两岸青山。
艄公哼着小调撑篙,调子跟四十年前会稽渔歌一个腔。
浪头扑进舱里,打湿了陈朝新发的赦令帛书。
我蜷在角落数江鸥,一只、两只……数到第七只突然喘不上气。
喉头腥甜漫上来的时候,恍惚听见有人喊“陛下”
,像是太清元年那个抱着断枪的羽林郎,又像是会稽城外讨水喝的纤夫。
最后入眼的是舱顶漏下的天光,亮得跟太清元年那个染血的清晨一样。
江水在耳边哗哗响,倒像父亲当年叩香案的声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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