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打我有记忆起,就从未见到我的母亲美丽过,甚至好看过。
或许是我自己,故意抹去记忆里她可能受看的形象。
我看着她一步一步变成现在这么个一身病痛的女人,坏牙,补牙,牙齿掉得差不多。
眼泡浮肿,眼睛混浊无神,眯成一条缝,她透过这缝看人,总认错人。
她头发稀疏,枯草般理不顺,一个劲儿掉,几天不见便多了一缕白发,经常扣顶烂草帽才能遮住。
她的身体好像被重物压得渐渐变矮,因为背驼,更显得短而臃肿,上重下轻。
走路一瘸一拐,像有铅垫在鞋底。
因为下力太重,母亲的腿逐渐变粗,脚趾张开,脚掌踩着尖石碴也不会流血,长年泡在泥水中,湿气使她深受其苦。
唯有一次,早晨刚醒来,我听见母亲趿着的木板拖鞋,在石阶上发出好听的声音。
她从天井走到院外石阶上,打着一把油纸伞,天上正飘着细雨。
我突然想她也有过,必然有过丝绸一样的皮肤,一张年轻柔润的脸。
我慢慢地明白了,母亲为什么不愿照镜子。
她曾向三个姐姐抱怨,说家里一面像样的镜子都没有。
谁也没搭这个茬儿,看来,她们比我还知道母亲实际上讨厌镜子。
在母亲与我之间,岁月砌了一堵墙。
看着这堵墙长起草丛灌木,越长越高,我和母亲都不知怎么办才好。
其实这堵墙脆而薄,一动心就可以推开,但我就是没有想到去推。
只有一两次我看到过母亲温柔的目光,好像我不再是一个多余物。
这时,母亲的真心,似乎伸手可及,可惜这目光只是一闪而逝。
只有到我十八岁这年,我才逐渐看清了过往岁月的面貌。
5
房门打开了,洗完澡的母亲对我说:“六六,你把倒水桶给我提来。”
她穿了件自己缝的和尚领无袖衫,裤子短到膝盖,脚上还是一双旧木板拖鞋。
母亲和我一起端起洗澡用的大木盆,往木桶里倒洗得混浊的水。
母亲说大姐不是今晚就是明天,应该到家了。
我故意说:“你等不到她,她准是骗你的。”
“不会的,”
母亲肯定地说,“她信上说要回来就得回来。”
提起大姐,母亲的脸变得柔和多了,我瞥了她一眼,一不小心,水淌在三合土地上。
她骂道:“好生点嘛!
叫你做事,你就三神不挂二神。”
我提着满满一桶水,迈过门槛。
“别倒掉,隔一阵,你得拖楼上的地板。”
母亲在房里大声武气地说。
水金贵,一是水费高,二是常停自来水。
几百户人家,共用一个在中学街后的自来水管。
排队不说,那水总黄澄澄的,如果下江边去担江水,汗流浃背地挑上来,还得用明矾或漂白粉澄清消毒,做饭菜有一股铁锈味。
除非断了自来水,平日江水只拿来洗衣拖地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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