是赞美的话,说了等于没说,不知道为什么,曾国藩这种有身份的人说的赞美的话,本应该让人感到自豪,是可以拿到书本中引用的,但朱敬伦偏偏觉得这种人说的话,反而可能没有一丝一毫可信。
“曾公过誉了,物阜民丰四个字,我大明现在还当不的。只问曾公一事,我大明的教育若何?”
曾国藩慢慢道:“甚佳!”
朱敬伦道:“可能更佳?”
曾国藩道:“循序渐进,大事可期,大功可成。”
循序渐进,还是说了等于没说。
朱敬伦算是知道这家伙为什么是笨蛋了,他就不说实在的话。
朱敬伦也不跟这个人绕弯子了,相信自己请他来,他早就摸透了七八分的意思,通信大半年了,朱敬伦还没摸清曾国藩是什么人,恐怕倒被曾国藩把自己摸透了。
所以朱敬伦直接问道:“若我想五年内人人有书读,可成否?”
曾国藩摇摇头。
“十年内,可成否?”
曾国藩还是摇头。
“那三十年,可成?”
曾国藩继续摇头。
朱敬伦索性直接问:“那曾公以为,何年可成?”
曾国藩道:“十年树木百年树人。”
朱敬伦道:“我可等不了一百年,就算我等的了,怕是这个国家等不了了。不知你是否知晓,西洋各国,均在普及教育,有三人中一人读书者为下,三人中两人读书者为中,三人皆可读书者,不下五国。我等不了,你等的了吗?”
曾国藩沉默不语,他可能不知道西方国家的义务教育,朱敬伦看不出来,也许他知道,朱敬伦也看不出来。
朱敬伦可以等他的态度。
曾国藩直到将一杯茶喝干,这才慢慢的放下杯子。
“事有缓急,缓有缓略,急有急策。”
朱敬伦问道:“缓有何略,急有何策?”
曾国藩道:“缓之,则固本培元,劝善助学,十年能有小成,百年可见大功。”
缓的方法朱敬伦不感兴趣,虽然曾国藩又是什么都没有说,他也不打算追问。
他只问:“那急策呢?”
曾国藩又沉默了片刻才道:“急策,则一村建一孔庙,一庙设一学堂,一年可有小成,三年即见大功。”
朱敬伦心下一喜,这老愚夫,果然有办法。
用孔子的招牌来鼓励教育,这倒是一个办法,乡下的乡绅即便是要砸学校,也不可能去砸孔庙。
至于说这样让孔子的信仰扩大,这根本不用顾虑,这个国家本就是一个儒教国家。至于说让孔子的威望过重,朱敬伦也没有跟一个死了两千多年的老夫子争威望的兴趣,如果有必要的话,他可以长跪孔子像前,做那最虔诚的信徒。前提是得完成他义务教育的目的,已经近三年教育普及率无法推广了,在这么下去,朱敬伦就要用强了。
只是这一村一庙,一庙一学,得修多少庙啊,那得花多少钱啊,之所以无法推广,最大的困扰还是资金问题。
朱敬伦道:“不知所费几何?”
曾国藩道:“办学善举,百姓自然踊跃,有钱出钱,有工出工。一万两可足一县,十万两可足一府,百万两可足一道,千万两能足一国。”
一千万两银子,就能让大明在三年内完成义务教育,即便曾国藩有吹牛的水分,能有八成学童入学,那也划算,平均下来,一年才三百万经费而已。
但是朱敬伦还想要用曾国藩这个人,笑道:“我愿出钱,曾公愿出工否?”
曾国藩抬头看天:“尊孔敬祖,乃读书人本分,国藩自然愿尽绵薄之力。”
朱敬伦笑了笑:“曾公所言极是,有的是善丈人翁掏钱建庙的。”
说道这里,俩人在不说正事了,就喝喝茶,谈谈风土人情,多是朱敬伦说,曾国藩听。
一直谈了五个小时,茶水费了不少,从秦始皇谈到了咸丰帝,从上海聊到了纽约,中国说到了世界,最后曾国藩主动起身告辞。
朱敬伦十分畅快,虽然没有明确曾国藩给大明做事,曾国藩也绝对不可能给大明做事,但却定下了曾国藩给孔子办事,给儒教办事,朱敬伦出钱的方法。
通过这种方法,能用曾国藩这种人,朱敬伦当然畅快了,他觉得他洒下香饵钓到了曾国藩这头金鳌。
但曾国藩的身影刚刚离开皇宫,朱敬伦突然感觉,曾国藩虽然说话很少,但似乎他始终掌握了主动,似乎并不是朱敬伦撒香饵在钓曾国藩,而是曾国藩这头金鳌一直等着香饵呢。
你情也好,我愿也罢,总之俩人达成了协议,朱敬伦这个有钱的出钱,曾国藩这个有工的出工,大办教育的事情是定下了。
但朱敬伦总觉得有些不对劲,事情似乎太容易了,比他请一个票号的掌柜还容易。
朱敬伦突然想到了瑞典的教育,通过一个教区设一个学校的做法,让每一个基督徒都能上学,这跟曾国藩所说的一村一孔庙,一庙一学堂的方法何其相似。
想到宗教,朱敬伦突然想到,自己走之前,曾国藩那段时间可经常往洋人的教堂里跑,跟神父关系密切,曾国藩当然不可能信奉洋教,但现在他要大兴孔庙。
朱敬伦心中猛然一惊:
曾国藩这是想要立道!
曾国藩怎么想的没人知道,他出了皇宫之后,径直去了广府学宫。
进了孔庙,然后给孔夫子上了一炷香,接着就是跪在夫子像前,静静的跟夫子四目相对,直到那注香燃尽,恭敬的磕了三个头,他什么话也没说,也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,然后他沉默着离开了。
后来大家才发现,这是曾国藩最后一次祭拜孔子,直到很多年后,他才再一次走进了孔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