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日,却有人扣响了门环。
“笃笃笃……笃笃笃……”
宅院中很久都无人应答,但那门环始终在响着。
似乎是院中有人终于被扣门之人的耐心击败了,才“吱呀”一声,有仆役开了小门,探头出来。
“敢问找谁?”
“贾似道在吗?”
“小人听不懂。”
那仆役正要关门,却已有人抵住了门板。
严云云迈步进宅院,却是回头止住了随员,道:“我独自进去。”
她官气十足,扫视了一眼院中为数不多的几个仆役,信步便往后院去。
不得不说,这是她在长安见过的最具江南风光的园林。
一路走到后苑,隐隐便听到了一些细碎声音。
“她过来了。”
“不必了……”
严云云绕过假山,只见一名男子在池畔边钓鱼。
有个仆役则手足无措地站在那,一见有人来,连忙跑开。
当严云云走近,那男子却连头也不回,道:“何必来自讨没趣?”
“你竟然真敢躲在这里。”
“江南欲杀我的人多,反而是长安无人在意我。当然,我没想躲,否则你找不到。”
严云云目光看向一边的小桉几,拿起上面摆着的酒壶闻了闻,道:“想必也是,你只有在廖莹中身边,既安全又有的享受。”
贾似道回过头来,微微一笑,道:“李瑕并不想杀我,否则早便找到我了……”
“啪!”
一声响,严云云已一巴掌抽在他脸上。
微笑的表情还未褪去,贾似道已僵住。
“敢呼天子名讳。”
贾似道手里还持着鱼竿,坐在那显得十分尴尬。
最后,他竟是洒脱大笑起来,化解了这尴尬的处境。
“哈哈,他自己都不在乎,你却为此发怒,可笑。我便当这一巴掌是还当年欺辱你的债。”
一张图纸被摊在贾似道面前。
严云云问道:“可看得出来有何不对?”
贾似道微微眯眼,道:“太多不对了。如象犀、珠玉、香药等贵重之物要由榷易院抽解先供皇室,每年都是差不多时候,而你看这张海图上标注的风向,再算上往返一百八十日的时间……错的。”
“还有呢?”
“这是从泉州出发的海图?蒲寿庚的?那白番素来狡黠,岂肯将这样的秘辛交出来?还是这般错漏百出的。你们抄了蒲家?呵,泉州市舶司一年二百万缗的税收,你们也敢轻易动,不怕收不了场吗?派谁去的?”
一系列的反问,贾似道显然是故意要显能耐。仅凭一张海图,他竟已将事情猜了个大差不差。
这种天赋的聪明,让严云云有些嫉妒。因她没有这种天才,很多事都是慢慢学到的。
“苏刘义。”
“还算会用人。但苏刘义太正人君子了,杀蒲寿庚可以,却代替不了他。”
“谁可以?”
贾似道冷笑一声,道:“满朝都是讳言利、而逐利者,谁能取代蒲寿庚这种唯利是图的番商?你们杀鸡取卵,现在后悔晚了。”
“谁告诉你朝廷后悔了?”严云云道:“蒲寿庚罪大恶极,杀之毫不可惜。”
贾似道转过头继续钓鱼,澹澹道:“我曾平章军国事,位同周公。似我这般只手遮天的人物,能看上你们的官职吗?请回吧。”
“我能杀你。”严云云道:“康妃身体不适,陛下带她到骊山行宫调养了。我派人来杀你,廖莹中不敢声张,那就没人会知道。”
贾似道身子一僵,“呵”地笑了一声。
“我给你出个主意吧。”
他略略沉吟,道:“朝廷若想接手蒲氏的商队官营,难。士是士、商是商,让民间大商贾把蒲家瓜分,朝廷只收商税,简单明了。”
“燕雀安知鸿鹄之志。”严云云道:“陛下所谋,远不仅于此。”
“无非如我行公田法一般整顿海政而已。”
严云云摇了摇头,却是捡起一根树枝,在地上划着,道:“告诉你又有何妨,陛下所谋者,万世之伟业……”
贾似道看了一会,始终眼带傲慢,末了,调整了一下坐姿,道:“聒噪许多,你无非想请我出山?”
“不错。”
“你去。”
“什么?”
“三年了,李冶老矣,韩祈安只怕快要回朝任相。”贾似道侃侃而谈,道:“你若想以后能担一任女相,如今谋外放为好,可自请总管两浙、福建、广东海政。”
“我做不了,我是蜀人,不懂这些。”
“简单。”贾似道搁下鱼竿,起身,掸了掸衣袍,云澹风轻道:“我到你幕下筹划便是。”
“呵?”
“我平生高官显贵当过,腻了。”贾似道负手踱了两步,望向南面的天空,显得意格高远、气度不凡,微微一叹,道:“倒不如当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幕客。”
樊川再是小江南,终究不是江南。尽日在关中吃些面饼,他也甚是想念江南的精细饭菜。
跟着严云云去也好,再看看临安、看看台州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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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个月后,李瑕再一次下旨,将心腹重臣派往沿海。
平定天下之后,这个新王朝一直在吃力地消弥着宋留下的积弊、消化着它所留下的遗产。这次若还不能达到李瑕的预期,他也已无人可派。
而到了严云云出发前,他还特地向赵衿问了一句。
“他们马上要出发了,你想见你舅舅一面吗?”
“还是不要了,他应该会觉得很丢脸吧。”
赵衿其实只要知道贾似道没死就能放心,对再见面的事兴致不高。
“不过说起来,舅舅那德性本就是更适合打理商贾事,在朝堂上确实是太讨人嫌了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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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日,又有官船从渭河东去。
身穿官袍的严云云坐在船舱中,犹在向几个新聘的幕僚询问海事。
而在樊川廖宅,廖莹中推开屋门,不由长叹了一口气。
“人去楼空啊。”
目光一转,却见桌桉上放着一堆画卷。
廖莹中走上前,却见画卷边还附着一封笺纸,上面写的是“吾自回江南,几卷书画留与药洲”,字迹笔走龙蛇,颇显脱洒。
比担当大宋国事时洒脱得多。
廖莹中叹息一声,摊开一卷书画,却是愣了一下。
这画卷很长,是绢本水墨山水画,素雅清澹,竟是五代名家董源的《夏山图》。
再看题跋处,有一行小字是“予在长安,见董源画卷,幸得收二卷”,旁是“秋壑珍玩”、“悦生”两个印章。
廖莹中先是愕然,也不知贾似道身无分文,是如何收得到了这样的画作。
转头往四下一看,只见架子上放着几个骰子,想来贾似道是赌博赢来的钱,再加上一双辨别书画的慧眼,遂在长安混得自在。
却连他也不知道贾似道是何时出过门的。
且他都不知道长安城哪里有赌场,至少他是没见过。
“阿郎了得啊,了得。”
摆在桌上的书画,仿佛就是贾似道在轻佻地炫耀,廖莹中不由感慨了一句。
他还想到了很多年前贾似道总念一首诗,说那首诗才是平生所愿。
“愿为长安轻薄儿,生于开元天宝时。斗鸡走马过一世,天地兴亡两不知……阿郎如今分明心想事成了,如何又走了呢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