故而他的诗中信手拈来的随便一句,即抵至无人可抵之处。
章越记得苏轼被贬至黄州时,一个妓女名叫李宜求他赠诗。
苏轼随手写至‘东坡四年黄州住,何事无言及李宜。’
我来黄州四年为何都没写过关于李宜的诗呢?
这两句平平无奇,苏轼写完后继续喝酒吃饭,吃了大半了,李宜又请苏轼补完。
苏轼挥笔续上两句,却似西川杜工部,海棠虽好不吟诗。
就好像杜甫在西川时,写尽了各种花的诗,唯独不提及西川最有名的海棠,因为最美好的是不用写在诗里的。
似这般的诗,苏轼一生还写了很多。
苏轼此刻在诗会即是如此大杀四方,偶尔一句看似平平无奇,众人都要道一句子瞻不过如此,下一句苏轼都能写到妙至极处,于是大家纷纷被打脸。
苏轼这种才华是与生俱来的,似贾岛那般苦吟到极致,也永远达不到他的境界。
章越读书是贾岛一流,通过不断苦吟,寻的日新之道,他相信不断事功,不断读书是可以循序渐进,但不妨碍他对苏轼佩服。
真不愧是古今第一文人,章越唯有在内心感叹,幸亏制科考得是策论,否则不开挂的话自己哪能与苏轼一争长短。
次日早起,众人前往仙游潭。
这仙游潭在山上,这一路走来山势渐高。
苏轼与章越聊天。
但见章越言道:“当初白乐天游庐山大林寺写至‘人间四月芳菲尽,山寺桃花始盛开。长恨春归无觅处,不知转入此中来!’”
“我始以为有误,四月时芳菲皆尽,为何桃花却是盛开呢?但后方知山上冷于山下,故而山上春晚,山寺之中四月仍有桃花盛开。”
苏轼笑道:“这也是度之常言的纸上得来终觉浅,绝知此事要躬行!”
章越亦笑道:“正是如此。”
山势越高越冷,但见白云于山下忽而飘飞,众人行在山路上似踩得梯云而上,山壁间涧水潺潺,翦藤探入其中,偶尔可看见一座石桥跨过涧水,沿路不时有樵夫负荆下山。
众人终于走至地头,但见仙游潭坐于翠色的山壁之下,潭阔不过二丈,潭心黑沉不可见底,山顶水流泻落之处白沫飞旋。
潭下又临万丈深渊,潭池一株大树直抵山壁,一条横木悬空跨过深潭直抵山壁。
此刻一名官员手指这石壁笑道:“谁敢临石壁书之!”
众人看了一眼纷纷摇头道:“这是不要命了吗?”
“万一失足即是跌落山崖了。”
“犯不着逞此无用之勇。”
这时章惇对苏轼道:“子瞻一试如何?”
苏轼见此一幕摇头道:“吾睹此双股颤颤矣!实不敢矣。”
章惇闻言大笑道:“吾来!”
但见章惇命人拿着绳索捆在自己身上,之后摄衣挽着旁树,从容地走过铺在潭水上的横木。
在众人惊呼声之中,章惇跳至山壁上,若无其事地濡笔书之道:“章惇来此!”
题石壁之后,章惇再攀索而还神色不变,苏轼见之不由对章惇叹道:“子厚他日必能杀人也!”
章惇回顾笑道:“子瞻,为何有此一说?”
苏轼道:“能自判其命之人,必能杀人!”
章惇闻言大笑。
这时又有人问道:“还有谁愿往?”
旁人皆道:“非子厚之胆略不足以往!”
这时章越看得方才章惇踏足之处,觉得自己也可一试于是道:“吾愿往!”
章惇,苏轼等人见了都露出讶色。
章越拿了笔墨揣着身上,学着章惇如此绑着绳索,由人在身后拉拽着,然后手扶旁树走上横木。
但见潭水下方即是绝壁万仞,一旦失足跌下水潭,绝对是……小命不保。
章越收回目光敛起心神,耳边只听潭水涛涛声,无数水沫飞溅在脸上,打得微微生疼。
走到横木中央,已无章越举起双手作为平衡走在横木,一步两步……最后踏至绝壁之上。
章越濡笔于绝壁上写至:“苏轼……!”
但见章越不仅将苏轼,连同行二人的名字也书于绝壁之上,墨不够时,提笔往墨盒点去。众人进山联诗,一有佳句即写在纸上,生怕忘了,故而都携有墨盒。
“……章越到此!”
章越最后一个写完自己名字,这才返回笑道:“子瞻兄,你又有何话说?”
苏轼抚章越其背,埋怨言道:“度之,实不值得如此。”
章越笑道:“无妨,一时行起!子瞻兄你看绝壁之上墨书!”
苏轼笑道:“三郎之书,举世无双也!”
说罢二人皆是大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