”他顿了一下,道:“你出自长安哪一家?到此意欲何为?”
钟意则道:“这是我的私事,与你无关。”
来人忽然笑了,语气中多了些压迫感:“你怕是没搞清楚现在的状况。”
“求人可不该用这种态度,”钟意笑道:“苏烈苏定方,我也不曾问过你的名姓与来意啊。”
“是我眼拙,”那人微怔,忽然顿悟,解了斗笠,道:“原是怀安居士当面。”
他生有一张坚毅的面孔,因常年风吹日晒,较之京都郎君,更见风骨,即便只是孤身立于此地,仍有渊渟岳峙之感。
钟意起身相迎,道:“将军请坐。”
苏定方手扶椅背,忽然道:“我已经不是将军了。”
他道:“现在的苏定方,只是潜逃罪人。”
“我相信将军的为人,也相信内中另有冤屈。”钟意为他斟了茶,道:“清者自清,你若问心无愧,又何须妄自菲薄?”
苏定方深深看她一眼:“居士居然敢相信我?”
“同袍战死疆场,你却畏罪潜逃?”钟意摇头道:“将军不是那种人。”
苏定方默然,落座道:“多谢。”
顿了顿,他道:“居士若不嫌弃,便唤我定方吧。”
钟意从善如流,道:“定方漏夜前来,所为何故?”
“原是想盗取匹马,择机离城,不想竟见到了朱骓,”苏定方道:“昔日覆灭东突厥一战,我曾在秦王殿下麾下任职,故而识得。那是秦王殿下的爱马,我还以为是他亲至,伺机探听之后才知,朱骓现在的主人竟是位女郎。”
钟意不想在他口中提起李政,顿了一下,却不说朱骓之事,而是道:“定方现下如何打算?”
苏定方面容有些憔悴,沉吟片刻,定了主意,起身拜道:“我想请居士襄助,送我回京面圣。”
钟意思及自己一行人入城时的严密勘察,隐约明白几分:“这些时日,你都被困在延州?”
苏定方道:“是。”
“我一行人至此,路引皆已报备于当地,你又是被困于此,倘若径直回转还京,反倒叫人疑心,”钟意沉思道:“你若不嫌弃,便扮作我的护卫,随我往绥州去,绥州刺史李崇义与我家有亲,素来忠耿,或可相助。”
苏定方没说好,也没说不好,而是道:“居士,事关重大,我可能没办法告知你高昌之事的内情,直到面君之后,方可言说。”
钟意道:“我知道。”
苏定方又道:“高昌战败,三万唐军埋骨疆场,这是抄家灭族的大罪,我此回长安屡屡受阻,你虽未曾亲身经历,却也该能猜出,暗中阻挠我的人势力如何强大。”
钟意颔首道:“我能猜的出来。”
“还有,”他顿了顿,才道:“假若这些都是我骗你的,我切切实实是败军之将,畏罪潜逃,你今日帮我,可知会有多少后患?”
钟意道:“我也知道。”
苏定方定定看着她,半晌,忽然道:“既然如此,居士为什么还要帮我?”
“因为我觉得这么做值得,”钟意道:“你这样的人,哪怕是死,也该马革裹尸,不该折损在阴诡谋算之中。”
苏定方听得默然,惯来强硬坚毅的人,眼眶竟也湿了。
“居士大恩,”他再次起身拜道:“我永生不忘。”
……
第二日再上路时,扈从之中便添了一人,钟意暂时改了行程,往崔家在此的庄园里去,令人准备马匹,又要了一份路引。
强龙不压地头蛇,她身份虽高,办起这些小事来,却不如崔家这种在此呆久了的人便宜。
再则,也不易引人怀疑。
主人家的事情,陈度是不好过问的,玉秋玉夏见钟意不提,也绝口不问,至于赵媪,便更是深谙此道了。
正月即将过去,天也愈发暖了几分,他们一路往绥州去时,便曾听见沿河而来的客商说话,言说秦王殿下在黄河诸州治水,颇有成效,民心所向,竟还有人为他立了生祠。
钟意听得默然,却不言语,朱骓则有些得意的打个喷鼻。
越往北走,便越荒凉,往来行人也愈发少。
太阳并不毒辣,因刚下过雨的缘故,空气也有些闷,钟意佩戴帷帽,也觉得闷,索性摘去,信马由缰。
“除去冬麦,便不见别的庄稼,”钟意侧过脸去,问苏定方:“此处一直都这样荒芜吗?”
苏定方看着她,却没言语。
斗笠遮掩,钟意见不到他神情,心中有些奇怪,便唤他另一个不为人知的表字:“唐佐?”
日光熹微,落在她面上,却是细碎的金色,明光照人,不敢直视。
苏定方回过神来,道:“此处荒芜,冬日里只有冬麦生长,别的却禁不住严寒,此外,也有畜牧牛羊……”
钟意颔首:“原来如此。”言罢,又下了马,叫人暂且停下歇脚。
苏定方几不可见的笑了一下,正待跟上去,却见朱骓歪着头,正瞪大眼睛看他,那目光竟有些诧异。
这匹马非常有灵性,他是知道的,看朱骓一眼,他道:“怎么了?”
朱骓看看他,再看看走到一边的钟意,忽然生起气来,背过头去,作势用屁股撞他。
苏定方侧身一闪,避开了,道:“你怎么了?”
朱骓走到一棵光秃秃的树下,闷闷的趴下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