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过是去偷了趟裤子, 居然就又出了这么大的事。
眼看着那些无赖当街生事, 满心都是自家的小心魔会不会又因为消耗力量过多重新变小的忧虑。顾在水丝毫不敢耽搁, 加紧催动剑气赶过来, 正要放开神魂查探状况, 却迎上了自己眼中盈着的水汽。
那双眼睛分明就是他自己的,却又分明不是他的。
尤为湛亮透彻的光芒从瞳底清泉似的溢出来,睫眶微微红了一圈,满眼装的都是有话要说,嘴唇却依然紧抿着。
两人一体双魂,感受多少和外人不同。顾在水眼中所见自己的五官一瞬模糊, 化成另一张稍许陌生的清秀面庞。
那是张介于青年和少年之间的脸,轩秀眉睫显得格外温雅,眉峰受了委屈似的细细蹙起,水汽盈着眼眶蓄满一圈, 却依然打着转负隅顽抗。
顾在水轰然缴械, 神魂摇曳一瞬,心头一片动荡空茫。
……
不论究竟怎么回事, 小家伙一定是挨了欺负的。
顾在水顾不上神魂归体,气势汹汹抄起纯钧剑, 准备找出叫小心魔挨了欺负的罪魁祸首。那双眼睛里的光芒却忽然毫无预兆地熄灭, 他的身体也一瞬失去了控制。
就知道肯定累着了!
心头瞬间腾起浓浓不安, 顾在水咬紧牙关, 瞬间将心神度入身体, 正要开口, 却忽然被口中物事一瞬吸引了注意。
不是丹药,倒像是个圆滚滚的果子。
完完整整的,外面还裹着一点点的甜意,本能咬下去,极酸的汁水果肉瞬间盈满口腔。
整天嗑药王谷那酸苦咸辣俱全的养神丹,天水真人的承受度早已无限提高,一口咬下去也面不改色,反而从酸得人舌根生津的果肉里品出莫名诱人的细甜清香。
记忆里那串红通通的糖葫芦盈着的酸甜香气,忽然就毫无预兆地充斥了整个脑海。
小心魔的精神印记在识海内柔柔荡开,向他一本正经地报着平安,安抚下了激烈动荡的神识。
顾在水放心了,却仍一动不动立在原地,慢慢嚼着口中那颗其实早已含化了大半糖皮的山楂。
那时一瞬瞥见的清秀面容再度浮上脑海——那实在是张很好看的脸,即使不多做打扮,只要穿上一套素净白衣,手里再拿上把折扇,在街上走一圈,就能勾走不少未出阁小姑娘的眼睛。
但那些都不很重要。
修仙之人其实已不看重皮相,况且真有些天赋能步入仙途的,也罕有什么太过不端正的长相。未央宗长得好看的修士不知凡几,他也见过尤为出众的,却也都并不曾额外留意,真论起来还不如一本功法对他的吸引力强。
可这张脸却不是的。
他似乎并不曾见过这张脸,却莫名觉得仿佛早已是旧相识。仿佛在万丈红尘中兜兜转转不知多久,终于久别重逢,于是心头漾开糖沁山楂似的无限酸甜。
在接手回身体的时候,他其实就已察觉到袖子里藏得丰富的小物事。
吃的玩的,摸的看的。栗子细细剥了壳,蒸糕细细糯糯的香气和糖果子的香甜混着,叫他整颗心都像是被浸在柔软的温暖里。一时几乎说不出什么话,也做不出什么多余的动作。
仙家琼酿,宗门盛宴,他不知吃了多少,仙丹灵药也随手可得,却没一次有过这回的感受。
他的小心魔一个人逛街,给他买了这么多的小东西,见什么好的都想给他留一份,满心的惦记都是怎么叫他也能高兴。
哪怕只有一颗糖葫芦,也搁在嘴里含着,等到他回来,将神识退出身体让给他,让他尝尝究竟是什么味道。
从没人这么对他。
幸亏当时贪玩,天天被师父揪着领子回来修炼。
要不是现在的修为这么高,说不定还真生不出心魔。顾在水在心里真诚感激过了当年不修炼就揍的师父,沉稳地嚼完了那一刻山楂,目光威严落向仍愣愣举着竹签子的小徒弟。
心魔本是由他识海所生,心念自然隐隐想通,只要随意一扫,也就清楚了是怎么一回事。
梁牧一无所觉,被他视线一触,刚被师父给买的糖葫芦安慰下的难受就又翻涌上来,哭得呜呜咽咽:“师父,是弟子不中用,弟子一定好好修炼,一定破开封印,为师父争气……”
顾在水沉默良久,终于开口:“好。”
打是亲骂是爱,这个弟子天赋无限,师门的优秀传统必须传承下来。
小心魔亲手买给自己的糖葫芦!
真人面上沉静岿然,心底哇呀呀呀生出了个名为糖葫芦的心魔。一把拎起坐在地上的小徒弟,一言不发地御剑而起,纵身凌风回了客栈。
毕竟还是太酸了……
酸得说不出话的天水真人一路面沉似水,把吃了小心魔买给自己糖葫芦的徒弟塞进静室,不给他多问的机会,一掌灌注进去大半法力助他破开封印,准备日后也走上师父不练功就拎回来痛揍的光荣传统。
……
重新失去了裤子的陆灯回到了识海之中。
顺利喂了爱人最后一颗糖葫芦,让他心中总归稍许安慰。正坐在河边等系统缓冲动画片,忽然睁大眼睛,眼睁睁看着一溜长腿的糖葫芦气势汹汹从眼前狂卷了过去。
陆灯屏息半晌,下意识伸手拾起一串,糖葫芦就变成了普普通通的模样。
诱人的酸甜馨香沁在鼻端,尝试着轻咬下去,山楂果晶莹红润,甜脆糖衣在齿间碎开,比记忆里那颗含化了糖的好吃不知道多少。
陆灯新奇地睁大眼睛,忍不住翘起嘴角,又咬了一颗慢慢吃了。依然把剩下的留着,边看系统重播的动画片,边耐心地继续等待起了还在外面忙碌的爱人。
遥远的缥缈景色里,五光十色的灯火映在水间,顺流而下,在心海里开出一朵朵的花。
*
梁牧心头已慌得不成。
师父原本就已在心魔的威胁下身体不好,难得出去散散心,自己偏偏又惹出事端,同那些人不知死活地纠缠,最后还要师父来解围。
为难自己的那些人梁牧都认识,梁家那个少家主自己就已到了金丹期,护卫中甚至已有元婴分神的大能。若是师尊全盛时期,对付这些人自然只是一挥袖子的事,可现在师尊身体法力尽皆受损,甚至已不得不动用纯钧剑来逼退对手,一定已经极虚弱了。
可即使这样,师父竟然还在耗费法力替他冲开封印。
梁牧被点了软筋穴道,只能一动不动趴在榻上,咬着木栏忍下筋脉瘀滞被疏通开的痛楚,眼泪开闸似的呜呜横飞:“师父……”
他被顾在水救了命,心里自然也一直感激师父。只是师尊向来清冷淡漠,对他们虽不多责罚,那一身被纯钧剑养出的不怒自威也让人不由生畏,平时多半是能躲就躲的。
现在才知道,师父虽然不言不语,对他们这些弟子却都回护到了什么地步。
自己若是再不拼命修炼,又如何对得起师父这份心血……
梁牧咬紧牙关,将呻-吟狠狠咽回去,终于彻底下定了变强的决心。
顾在水的灵力依然在向他体内灌注。
灵力冲撞穴脉是开启封印必经的步骤,却也会经受难忍痛楚,若是下手轻些,多少还是能不那么疼得厉害的。
顾在水自觉罚得几乎有些过头,想起小心魔高高兴兴给自己买的糖葫芦,依然板着脸色罚完了徒弟。打定了主意下次就要把人关在静室里修炼七天七夜不准出门,势必要扳过来小徒弟这个见什么吃什么的毛病:“知错了么?”
梁牧心头难受得厉害,只当师父恼他惹祸又打不过人家,叼着木头呜呜咽咽:“知错了,师父,弟子再不敢了……若是再犯,便一顿换两顿……”
若是出去挨了人家的打,挨了一顿打,回来就再挨两顿!
一定要尽快变强!
梁牧抹着眼泪,狠狠下定了决心。
……
居然还要还回来两根糖葫芦。
没想到这个徒弟的脑子竟还有这份心思,听他说一顿换两顿,顾在水眉峰微挑,心头怒气稍平,语气也和缓下来:“不必如此,有一算一就是了。”
师父宽容若此,梁牧满心感念,自然呜咽着答应。顾在水起身稍一沉吟,还是自袖子里掏出一瓶祛痛丹,正要放在榻边,一盏河灯忽然从装满了东西的袖子里咕噜噜滚落出来。
梁牧刚被解开穴道,满脸是泪,打着哆嗦爬起来,目光刚巧落在河灯上。
顾在水:……
顾在水:“不是你的。”
一边说着,他已眼疾手快抄起那盏河灯塞回袖子里,又紧了紧袖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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