间荆蒿壮起胆子,与文圣旁敲侧击一句,说是自家青宫山,欢迎陈隐官和灵均道友莅临寒舍,只是恳请事先与他们打声招呼,他荆蒿必须在流霞洲边境线上亲自迎接贵客。
老秀才佩服不已,要境界有境界,要脸皮又脸皮,不得不说,有些位置,真是荆蒿之流才能坐上去。
老秀才便说了句一语双关的话,“毕竟是山顶数得着的修道有成之士,总不能一天到晚两耳不闻窗外事。家务事解决好了,山外事也稍微上点心。”
只见那荆蒿神色肃穆,起身就是一个作揖,长久弯腰不起,来了一句斩钉截铁的言语,“谨遵文圣教诲!”
文圣所谓的山外事,当然就是天下事了。
懂了,蛮荒天下那边,少不得自家青宫山一脉修士的身影,一本文庙功德簿上,当有青宫山修士的名字。
荆蒿一走,就复归清净了。
于玄疑惑道:“老秀才,那位灵均道友是何方神圣?”
都是人情世故拿捏得炉火纯青的老狐狸了,于玄一下子就听出荆蒿的言外之意,显然是将此人与陈平安一般地位看待的。
老秀才笑道:“了不得,可了不得,先前道祖游历骊珠洞天旧址,就是这位灵均道友负责为落魄山出面待客,第一次瞧见碧霄洞主,便大大方方邀请老观主去山中做客,保证管饱。见着了道祖,更是不卑不亢,风骨凛凛,劝说道祖改个名字。”
于玄一脸震惊道:“什么?!”
即便如今跻身了十四境,登高望远,于玄还真不敢说自己就可以与那位碧霄洞主掰手腕了,甚至未来千百年都是如此。
况且都说这位东海观道观的臭牛鼻子老道,是出了名的睚眦必报,最喜欢记仇。
道祖多半是骑牛游历了,那么这位灵均道友的所谓“管饱”?不是当面挑衅是什么?
一句“自出洞来无敌手,得饶人处不饶人”,可不是什么夫子自道的大话狂言,当年这位落宝滩碧霄洞洞主,也就是碰到道祖,才吃了个大亏,否则在漫长的远古岁月里,在这位前辈手上吃过苦头的人间“道士”,不在少数。
至于让道祖改名,又是什么缘故?!
天底下真有这么不知死活……胆气豪壮的英雄好汉?
老秀才笑道:“于老哥得空了,不妨亲自去趟落魄山,就知道那边的风气之淳朴、待客之诚挚了。”
于玄轻轻点头,听闻灵均道友的壮举之前,那处宝瓶洲落魄山,老真人可去可不去,现在觉得是必去不可了。
无法想象,不晓得怎样的一方水土,才能养育出这般铁骨铮铮的豪杰,怎么感觉比起顾清崧,依旧有过之而无不及?
天下修士,既有他于玄、身边老秀才、还有陆沉那样的,确实属于比较万事好说话了。
却也有碧霄洞主、余斗和郑居中、高孤这般比较喜欢较真的修士,你去当面开个玩笑试试看?
此次于玄合道,确实比较突兀,出人意料,再加上浩然天下这边,修士想要飞升天外,规矩重重,而且一些与文庙关系不佳、恶劣或是十分一般的山巅修士,也不愿意因为此事与中土文庙通报、求情,多是想着哪天于玄返回中土神洲所在宗门,再去登门寒暄几句。
所以除了顾清崧,还有荆蒿这种脸皮厚的修士,于玄那拨境界相仿的山上朋友,今天几乎都没有露面。
老秀才合道所在,是桐叶、婆娑和扶摇三洲陆地,哪怕身在天外,喊人不难。
只是三洲山河,满目疮痍,尤其是飞升、仙人两境大修士,早已凋零得七七八八。
于玄试探性与老秀才客气一句,“不然贫道跟中土神洲的几个至交好友,知会一声?”
老秀才满脸犹豫道:“这样不太好吧?”
天底下哪有主动跟人讨要贺礼的道理。
这跟火龙真人那种“你们人不到趴地峰不打紧、诸位的红包必须得到,毕竟红包再薄,好歹也是个心意”有什么两样?
于玄便顺水推舟点点头,改口道:“是不太好。”
老秀才立即跟着改口,“其实也还好。毕竟是这么大的喜事,只此一遭的事情,比当新郎官还难得。”
于玄一时无言。
你那关门弟子,如今真有这么穷吗?
没记错的话,之前在天外,他与白景,可没少挣。
退一万步说,真没钱,陈平安也敢在桐叶洲发起开凿大渎一事?
于玄有点无奈,这事给老秀才整得好像越来越变味了。
老秀才伸长脖子眺望远方,笑道:“哎呦,青冥天下那边来人了。于老哥,羡慕羡慕,朋友真多啊。”
于玄瞥了眼远处,笑道:“都是没见过的,算哪门子朋友。”
老秀才盘腿而坐,拿酒壶敲了敲膝盖,“此次青冥天下的最新天下十人,候补的人数有点多?”
于玄点头道:“足足二十一人。”
先前即便尚未成功合道星河,于玄依旧将人间一览无余。
尤其是某些牵引星辰一道的练气士,都是需要通过种种秘术与于玄“拜山头”的,所以老秀才的那句调侃,属于一语中的。
其中
白玉京,有三位道官跻身候补之列,当然,如果加上那个刚刚进入神霄城的刑官豪素,就有四位了。
第一位来此的青冥道士,是位出身白玉京的年迈道官,聃耳属肩,白眉覆颧,相貌清癯,一看就是位老神仙。
老道士道龄极长,两条雪白长眉,天生长眉者往往长寿,尤其是这类“耳曼者”,是典型的富贵寿考之相貌。
三教百家练气士,其中以道士最为高寿,是公认的。
只是见着了年龄只是自己一个零头的文圣,离开白玉京碧云楼的老真人也是笑着主动打招呼一声老秀才。
这大概就是文圣独有的牌面了。
就像先前柳七来此,明明是为于玄道贺而来,只因为老秀才在场,开口言语,也要将“文圣”放在于玄之前。
即可以说是一种山水官场的讲究,也可以说是必不可少的人情世故,当然更是对文圣学问的一种由衷认可。
老秀才站起身,作揖还礼,满脸笑容,“见过黄老神仙。”
黄界首,在白玉京金玉谱牒上边的道号,是“权衡”,因为姓黄,道祖又曾经为黄界首的藏书楼文房匾,赐下一个“玄”字,所以老真人一贯自号“玄黄”。
是碧云楼的上上任楼主了,之后两任楼主都是这位老真人的法脉弟子,当年黄界首主动卸任楼主身份,老真人只是去坐镇一座镇岳宫,其实就是看守那个被白玉京用来关押刑徒的烟霞洞。
老秀才笑问道:“老神仙如何得闲来此?”
黄界首指了指腰间一串所剩不多的钥匙,笑道:“不瞒文圣,贫道如今可谓无事一身轻了。”
原来就在前不久,老真人将仅剩的道官身份,镇岳宫宫主也一并交出去。
碧云楼黄界首,与灵宝城那位道号“虚心”的城主庞鼎,是一个辈分的,当之无愧的白玉京老人了。
如今在世的白玉京道官,如果不算那种兵解转世、再重返白玉京重续香火道缘的道士,论资历辈分,老真人仅次于大掌教寇名,还要在二掌教余斗之前。
相传老真人在少年时,进入白玉京修道没有几年,曾有幸与道祖、掌教寇名同游,早早来到天外,那会儿的少年,便有“俟河之清人寿几何”之叹。
至于老秀才为何如此客气,当然不是因为对方的道龄和身份,只是按照玄都观孙道长的某个说法,黄界首是白玉京为数不多的“好鸟”,一向极少参与白玉京议事的的黄界首,当年难得现身,而且撂下一句在白玉京内部引发不小震动的异议,老真人的大致意思,是给读书人齐静春让出一条大道又何妨。
孙道长当时沉默片刻,与老秀才笑言一句,说这还只是外边的传闻,其实黄界首的那句话,说得更加不客气。
“我辈道士只是修道岁月更为长久,何必阻挡一个年轻后生凭本事走出的那条登天之路。”
当时便有一位与黄界首身份相当的老道士,顺势反驳一句,“齐静春若能登天,我辈如何阻挡?”
只不过后边这句话,孙道长虽然与白玉京不对付,可是在老秀才这边,还是有意隐瞒下来了,忍住没说。
因为深知文圣一脉与白玉京的恩怨,故而黄界首此行,就没有说那些例如去碧云楼做客的客气话。
之后青冥天下这边,在黄界首之后,又来了个贵公子模样的得道之士,汝州山上魁首修士,道号绿萍,是个极风雅的妙人。
他与玄都观孙道长,一个板上钉钉的天下十一,一个雷打不动的天下第五。
只是这一次,他未能守住第十一的宝座。
青冥天下跻身候补的女修,有九位之多。
今夜赶来到天外的,就有其中四位,她们好似约好了,联袂而至。
雷雨,她是妖族出身,真身为虺,而且她是为数不多至今没有一个道号的女修。
在那座被誉为“小四州”所在的空山湖,她是两位湖主之一,占据最大的一座岛屿,版图辽阔,不输雍州。
祖山名为覆船山,主峰搁船尖。
还有女冠杨倾,她道号“蜃楼”,据传她精通太乙神数,公认天下第一。
杨倾出身幽州弘农杨氏,她也是守山阁那座海山仙馆的主人。
这位出身豪阀的女冠虽然道龄极长,却是少女姿容,婀娜娉婷十六七,颜如花红眼如漆。
还有两位女修,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,稍有差异,是嘴角皆有痣,在左在右而已。
这对同胞姐妹,分别名叫徐棉和许婴咛,其中那位许婴咛,似乎与外界传闻相貌丑陋不同。
她们除了分别是青泥洞天和天壤福地的女主人,也是梳妆女官和卷帘红酥手这两支道派的开山祖师。
千年之前,她们还只是仙人境,然后得到高人指点,就封山避世了。
如今姐妹双方不但跻身飞升境,还荣登十人候补之列。
她们见着了这位年纪不大却充满传奇色彩的老秀才,打了个稽首,都敬称文圣先生。
虽然是两座天下,可是山巅从来无秘密。
大弟子绣虎崔瀺,与早年的关门弟子齐静春,都不用去说了。
左右,传闻此人极晚练剑,却练出了个浩然天下剑术第一,让那中土神洲的“天才”直接变成一个贬义说法。
刘十六,之前带着个虎头帽少年,问拳白玉京,一拳砸出,拖着那个清秀少年,打完就跑。
那位真无敌当时明明身在白玉京,竟然没有还手。
她们各有各的好奇和疑问。
显然给于玄道贺是其次,与文圣多聊几句才是真。
女修雷雨,身材健硕,浑身充满了肌肉线条,只是非但不给人粗糙观感,反而有一种极少见的美感。
她率先开口笑问道:“文圣先生,你那学生刘十六,先前问拳白玉京,闹出不小动静,当时他身边跟着个带古怪帽子的少年,当真是那位人间最得意么?”
举世皆知,白也诗无敌,剑术更超群。
若非白也不是一位纯粹剑修,恐怕几座天下多如牛毛的崇拜者,都要盲目
只要白也愿意去一趟剑气长城,就一定能够与陈清都分出高下。
老秀才一脸茫然,“啊?”
上次玄都观一别,记得白也还是个粉雕玉琢的虎头帽孩子啊。
杨倾会心一笑。
先前刘十六与白也曾经游览守山阁,在她那座海山仙馆就有小憩片刻。
只是这种事,不宜对外宣扬。
否则她可能与雷雨一样,会对此事百思不得其解,白也这般神人,变成稚童模样也好,少年姿态也罢,为何会头戴一顶滑稽可笑的虎头帽?
不过那个刘十六,与白也的关系,确实是好。
只说他们起身告辞后,刘十六出门的时候,还帮着那个……白也扶了扶虎头帽。
至今想来,她还是觉得有趣。
雷雨语气豪迈说道:“欢迎文圣先生去空山湖我那搁船尖做客,酒水管够,吃喝不愁!藏书也是有些的,文圣先生单凭眼缘,只管自取!”
听说这位鼎鼎大名的文圣先生,“问酒”本事,天下第一,巧了,空山湖自家酿造的酒水,不比青冥天下任何一种仙酿逊色。
老秀才呵呵笑道:“想去自然是想去的,对那空山湖,可谓魂牵梦萦神往久矣,就是你们那位余掌教未必欢迎。”
她咧嘴一笑,“文圣只管去,白玉京管不着我们小四州。”
不管那个山上传闻是否属实,反正数千年来,那位真无敌,的的确确不曾踏足空山湖一次,好像确实存在着某种禁制。
老秀才便与这位女子湖君道谢一句。
徐棉柔声道:“文生先生,如今我们青冥天下那边,由衷仰慕陈隐官的人,很多,可以说是数不胜数。”
这还真不是一句场面话,这些对年轻隐官不乏溢美之词的青冥修士,有个共同点,绝大多数都是跟白玉京相看两厌的。
就说她那座青泥洞天,其实练气士人数不多,千年以来,因为封山的缘故,只是偶有上五境修士外出游历十四州,拣选修道胚子,带回洞天。至于妹妹许婴咛那座福地,也是类似的境地,只不过对外界发生的大事,因为有心为之,所以还算了解颇多。
许婴咛笑道:“与姐姐不同,年轻一辈里边,我还是更喜欢曹慈一些。”
老秀才笑着点头道:“曹慈是一个当得起任何赞誉的年轻人。”
确实,曹慈就是那种典型他与世无争、世人与他也争不到什么的人。
所以曹慈这种人,旁人可能连嫉妒都不会有。
再说了,世人高看曹慈,可不就是高看自己的关门弟子么。
徐棉犹豫了一下,以心声问道:“文圣先生,我能否帮朋友与陈隐官讨要几方印章,一把折扇?如果可以的话,我就厚着脸皮再多要两部印谱了。”
老秀才抚须而笑,若是那种“无中生有”,凭空多了个朋友的路数,老秀才这个当先生的,还真不太敢冒冒失失大包大揽下来。
上次在大骊京城客栈那边,关门弟子就与弄巧成拙的先生发脾气了不是。
也就是陈平安了,换成左右、君倩你们试试看,脑阔儿给你敲肿。
徐棉何等玲珑心窍,善解人意,立即笑道:“文圣先生若是为难便算了。”
老秀才说道:“不敢拍胸脯保证什么,我回头跟学生说一声,想来是没什么问题的。”
徐棉与老秀才道谢,仪态万方,施了个万福。
随后又有几位白玉京之外的道士,来此为于玄道贺。
老秀才挥挥手,轻轻打散一幅色彩转淡的光阴长河画卷。
陈平安默默记下那些青冥修士各有千秋的言行举止。
陆沉没来由说了句题外话,“以不平平,其平也不平。”
陈平安点点头,又摇摇头,神色复杂道:“道理是这么个道理,事情哪有这么简单。”
陆沉笑道:“毕竟是绣虎给你出的难题,确实没有这么简单的答案。”
之后三人同桌吃着宵夜,赵树下和宁吉本就不饿,就没有上桌,他们有意让出一张酒桌给长辈,反正闲来无事,就待在晒谷场旁边,一个看山,一个听水。
赵树下还是想着那个涸泽而渔,宁吉却是想起陆道长的某个问题,是问少年在与陈平安拜师,成为一位读书人之后的愿景。
宁吉当然给不出答案。
道人试问读书人,攻书学剑能如何。
凑巧那会儿陈平安正躺在藤椅上,月下乘凉摇蒲扇,与拳法一道的关门弟子赵树下,笑言一句读书心得。
好像此生智慧是上辈子读书而来,仿佛此生读书是为下辈子而去。
当时宁吉若有所思,似有所悟。
陆沉也只是笑着让即将拥有一份明确师承的少年,再想一想,多想一想,等到以后心中有答案了,将来再有重逢,就与他陆沉说说看。
此后人间又万年,大地山河青青翠翠,黄鸟绿竹,白云青山,明月照龙泉,新磨三尺剑,问儒士,谁人敢去定风波?哪个可以定风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