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哎,好”,布满皱纹的手搭在年轻有力的手臂上,面色微黑的富态老太太踩着凳子下车来,抬头看看高大的府门,拍着孙子的手道:“还是我们素儿出息,奶奶这辈子可没什么遗憾了。”
黄家能有这么大的产业,均是从黄素祖父年轻节俭下来的,黄素的祖父是个十分勤快的人,活了五十四岁,没睡过一天懒觉,每天都是寅时起床,便背上竹篓沿着村里通向镇子的大路铲牛马粪,回来吃过早饭就扛着锄头到田里劳作,这般的几十年如一日。
老爷子的身体很健康,五十多岁还没有多少白头发,却在黄素两岁那年,夏日的某天早晨,安安稳稳地毫无预兆地离世。
那时黄家已经在临县置办起一些地产,家境渐渐好起来,黄素的父母带着他在县里居住,老夫妻两个则照顾着村子里的田地。
老爷子的死谁都没有料到,黄老太太伤心的小半年没缓过来,后来还是他们那儿据说一个能通阴阳的人告诉她,你家老头儿是到地府当官去了,黄老太太才渐渐不那么伤心。
孙子高中探花后,黄老太太更对自家老头儿在地府当官那话深信不疑。
本来黄素和他爹在回乡祭祖时就要接老太太到帝京来的,只是老太太觉得自己一个农村老婆子,到帝京除了给孙子丢脸还能干啥呀?便摆手不来。
后来孙子和吴府的二小姐定亲,老太太更是高兴地不行,把她藏了二十多年准备给孙媳妇的东西收拾好,便跟着过去接她的儿子一起过来了。
来到帝京才发现,她这个农村老太太确实土得不行,连孙媳妇家里的管事婆子都比她有气度。
而那孙媳妇虽然表面对她尊敬有加,老太太却看得出来孙媳妇其实很不屑一顾她这个老婆子。
因此,把珍藏二十几年的两套金银头面送给孙媳妇,老太太就不顾孙子儿子的挽留,带着几个老下人又回乡下去了。
这次中元节,黄素跟父亲回去给爷爷以及黄家长辈上坟,老太太之所以跟着儿孙过来,一是她觉得自己有年纪了是该好好享受了;二是中元节前那晚她梦到了老头子,老头子叹着气对她说,咱素儿以前相中的那姑娘多好啊,那个不孝子竟然不同意,合该是我们家没福!
醒来后,老太太心里就犯嘀咕,老头子莫不是说若然是个好的?只是那若然他根本没见过啊,风一吹就倒,还动不动地犯病,哪是什么好孙媳妇?
念叨起来这些,黄老太太对儿媳妇的不满越发高涨,嫁到他们家好几年肚子都没动静,有动静了吧还只生素儿一个。虽然家里有好几个庶子女,但隔着肚皮出来的能真心对素儿好?
而这个儿媳妇呢,素儿还没长大,就把她娘家妹子的女儿接过来,打的什么主意以为她看不出来?
若然如果是个好好儿的姑娘,黄老太太也不说什么了,眼看着她就是一幅折腾人的身子,能不能生孩子还不知道,让孙子娶她有啥用?光图她脸好看会念书?
那丫头的爹是举人又能怎么样?为了给他娶个娘家显达的媳妇就非得牺牲孙子的幸福?
好在,她家孙儿是个有出息的,闷不吭声就成了探花郎,还被吴府的二小姐相中,将来要娶的是真正的千金小姐。
黄老太太想到这些,觉得吴二小姐心里不屑她这个老太太也算情有可原,毕竟大户人家养出来的小姐,哪能一点傲气都没有?
反正不管咋样,黄老太太看吴二小姐比若然强一百倍,因此梦里老头子说什么孙子以前看中那姑娘多好什么的,她就担心若然再把孙子和吴二小姐搅搅散了。
老头子说的什么好姑娘,黄老太太没想到别人去,孙子和若然一起长大,当初和吴府亲事定下前,据下人们说,她这孙子还为了若然不同意,是儿子儿媳再三劝说,吴二小姐又愿退一步,孙子才勉强点头。
哦,对了,下人们还说,“定亲前,表小姐哭着对少爷说,只要少爷以后的仕途好走,让她受多少委屈都甘愿。少爷当时好像有些生气,看了表小姐一眼,转身离开后就同意了。表小姐知道后伤心欲绝,少爷却连去看看她都没有。”
如此看来,孙子是喜欢若然的,只是这姑娘身子太弱,黄老太太一百个不愿意孙子娶她。
至于做妾什么的,她倒不管,只要不占着孙子的正妻之位就行。
黄老太太坐在客厅主座上,看着过来给她请安的若然,满意点头:“懂事的好孩子,快一边儿坐着吧”,示意长年伺候她的一个老妈子扶若然起来,老太太继续关怀地问她:“身子怎么样,还动不动就喘?家里村子那边有个养蜂的,他家出的蜂王浆帝京这些大药铺都比不上。我每天都配着蜂蜜喝上一勺,瞧瞧,都六十多了,身体比你们也不差。我来时带了两罐子,等会儿让人给你送去一罐,你喝喝看。”
“谢谢老夫人的好意”,若然起身施礼道谢,对于老太太话里话外地嫌她身体差暗恨不已,“但是然儿现在吃着段医婆的药,不好吃别的,要辜负祖母的一番好意了。”
“是啊母亲”,黄夫人为外甥女儿说话,“然儿现在每天地针灸药汤,的确不太适合再吃别的。”
黄老太太哼一声,端起手边的茶杯喝了口,轻轻放下茶杯,看向不发一语的儿子,说道:“蜂蜜蜂王浆都是滋养补身之物,有人还专门在治病的时候吃呢,怎么说不适合吃?糊弄我婆子没见过世面呢?”
说着站起身来,“要是不欢迎我,我这就回乡下去。”
“娘”,黄老爷看夫人一眼,什么话都没敢说,上前扶住老母亲道:“夫人她不是这个意思,若然这病瞧许多大夫了,好容易这个有点起色,她也是担心有什么差池。”
“担心得脑子都不会转弯了?你去问问,谁不知道蜂蜜是补身体的好东西,尤其适合咳喘的人喝!”黄老太太叹口气,“我知道,你这个媳妇看不起我和你爹地里猪圈的转悠,我就不该来。”
“奶奶,您肯定误会了”,黄素扶着老太太坐下来,“我爹也经常下地去猪圈转悠的,我娘要真是看不起也最该看不起我爹啊。”
孙子一开口,黄老太太的怒气顿时消散大半。
“老夫人,您息怒”,若然眼中却已是泪珠滚动,“都是然儿不好,每次都让大家因为我这个病起争执。”
黄夫人拍拍她的手,向老太太道:“母亲,儿媳的确是过于担心若然,没有对您不敬的意思。这样吧,待会儿叫来段医婆问问,能不能给然儿吃这个…”
“罢了”,黄老太太摆摆手,坐下来拉住孙子的手,“别人都嫌奶奶的东西不干净,素儿该不嫌吧?”
“娘…”黄老爷搓手,不知道哪哪都好的老娘和妻子为什么一对上就硝烟滚滚的,“咱们谁嫌您的东西不干净了。”
“老夫人”,若然的眼泪啪嗒啪嗒直掉,“然儿真的没有。”
“我们怎会嫌奶奶不干净?孙子这些日子挺累的,奶奶的蜂王浆我刚才就想讨要,只担心您舍不得给啊”,黄素笑道,“既然若然不能吃,都便宜我吧。”
黄老太太顿时眉开眼笑,“好东西奶奶自己不吃也要给你放着呢,说什么舍不得?走吧,到我住的地方看看去,顺便把那些给你的东西让下人们都搬到你院子里去。”
“好”,黄素点头,扶着老太太走出客厅。
祖孙二人说说笑笑地走远了,黄夫人长舒口气,对若然道:“你别放在心上,回去安心地养病吧。”
这个老太太哪次来不借题发挥地吵嚷几句,若然暗里冷笑,还不是不满意她?她若是放在心上,岂不是自己和自己过不去?
“看看,这个镯子好不好?”黄老太太让下人们把她给孙子专门整理的一箱子东西搬走,便从怀里掏出一个手帕子包裹着的东西,打开后,只见里面是对儿翠绿的玉镯,“前段时间奶奶去镇里逛,在人家那首饰铺子里,一眼就相中了这个。你拿着,送给你媳妇。”
黄素眼中闪过一丝苦笑,接过来道:“让奶奶费心了。”
“不费心”,黄老太太笑着指指外面,道,“去吧,现在给人家送过去。”
黄素收起镯子,无奈摇头:“孙儿还有很多事情要忙,什么时候遇到吴小姐再给她吧。”
“什么吴小姐?”黄老太太故意板起脸道,“都定亲多长时间了,还是喊名字亲近,那丫头不是叫丝语吗?以后你都叫人家丝丝吧,这才像是未婚夫妻的样子。”
黄素好笑,正要说什么,小丫头进来禀道:“老夫人,少爷,吴小姐来了,听说老夫人刚到,正往这边来拜见老夫人呢。”
“哎,好”,黄老太太低头看看身上的衣服,问周围的下人道:“我穿着这件衣服,不给我孙子丢人吧?”
“不丢人”,下人们齐声笑答。
黄素却觉得祖母越老越像小孩子了,便也跟着哄她。
说话间,吴丝语身后跟着一串下人走过来,进门就朝老太太施了个大大的晚辈礼:“丝语见过老夫人。”
“快起来”,黄老太太连忙亲自扶起,打量两眼,笑道:“瞅着倒是比上次见面时瘦不少,年轻人可不能不拿身体当一回事,好的补的每天都得吃着。”
吴丝语扶着老太太坐下,笑道:“丝语记下了,老夫人面色红润身体康健,一看就是保养有道。”
“我啊,没什么保养的”,黄老太太顺势将手搭在吴丝语手臂上,坐到椅子上再抬手时,竟不料手上的老茧勾出一缕丝线来,顿时尴尬不已:“瞧我这个老婆子,刚见面就把孙媳妇的衣裳拉坏了,稻儿,快拿针线来给丝语补一补。”
这可是自己最喜欢的一件衣服,专门请帝京技艺最好的裁缝做的,今天才上身啊!
看着手臂上柔软光滑纱料上的那片儿毛边,吴丝语心疼不已,面上还是强带笑容,摇头不在意道:“没事的老夫人,不用麻烦您的丫头,我回去找专门的人缝补吧。”
“瞧这事儿弄得”,黄老太太更加尴尬,心里嘀咕看着顶好的衣服,怎么这样不经刮拉?“在哪家布庄买的,我让人再去买一身来。”
“不用”,吴丝语笑道,“我来拜见老夫人,走的时候还要带衣裳吗?”
站在下首的大丫鬟也笑道:“就是啊老夫人,那样旁人该嘲笑我家小姐不懂事了。再说,这件衣服是让裁缝特做的,布庄可没有卖呢。”
一直无话的黄素这时看吴丝语一眼。
“就你多话”,吴丝语攥了攥手帕,斥责丫鬟,“我与老夫人说话,哪有你插嘴的地方?”
大丫鬟忙低头后退。
“别训斥这孩子”,黄老太太不在意地笑道,“孩子说得对,还不兴人说话了?来,素儿,你刚才不是跟祖母说,在咱们镇上特地买的那个玉镯子是要送给丝丝的?丝丝不就是丝语这孩子吗?怎么人来了你又没动静了?”
黄素微怔,转瞬明白祖母的好意,老人家是觉得他对吴小姐太疏淡不好吧!迟疑片刻,他把玉镯拿出来,递给吴丝语:“看看喜欢吗?”
慕白在他家人跟前,都是唤自己丝丝吗?
吴丝语不觉间微红了脸颊,无声伸出一截白嫩丰腴的手腕子来。
黄素垂着的另一只手握了握,却只觉重地抬不起来。
“傻小子,发什么愣呢?”黄老太太笑着提醒,“快给丝语带上,祖母跟前不用不好意思。”
黄素沉默,在吴丝语抬头看向他时,应了声“是”,拿起玉镯,面无表情地握住吴丝语的手腕,一一给她戴上去。
“谢谢你,慕白”,吴丝语的目光放在翠绿的玉镯上,声音轻轻,“这对手镯我很喜欢。”
黄素后退一步,对老太太道:“奶奶,您休息吧,我们出去了。”
“去吧”,感觉到孙子和吴小姐之间的亲近许多,黄老太太放心地点点头,“去景色好的地方走走。”
“嗯”,黄素答应,嘱咐下人们好好照顾老夫人,便转身离开。
吴丝语笑着向老太太道过别,脚步轻快地随后出去。
她就知道,总有一天她会守得云开见月明。
“慕白”,出来老太太居住的小院儿,吴丝语叫住黄素,“第一楼后面的莲湖中熟了很多莲子,我们一起去摘吧。”
“今天下午我要开始写本朝文人传”,黄素说道,带着几分抱歉,“恐怕没时间陪你。”
吴丝语摸着腕上的玉镯,忍不住问道:“你明明…为什么在我面前要对我如此疏远?难道你还怪我当初,坚持和你定亲?”
黄素当时处于几方夹击中,吴家遣的说媒人登门时,他早就对自己未来的婚姻不抱什么期望,吴丝语有意于他,表妹又哭着说许多只要他好什么都愿意的话,他只觉好笑讽刺,从头至尾根本没插片言。
后来父母、表妹达成一致,说他和吴丝语定亲最好,黄素便点头任由他们说了算。
他当时想,娶谁不是娶?
所以他没有什么立场怪吴丝语。
然而黄素对吴丝语的反感,是从她总故作无意地提起翩翩时开始的。
她是什么意思,他岂能看不出来?
早在明确地知道自己和翩翩不可能时,她就化成了他心里最痛最不可碰触的地方。
吴丝语却总是故意刺激他,他便越来越不耐烦与她相处。
见黄素定定站了会儿即抬步离开,吴丝语一下子掐紧腕子上的玉镯,还是这样…那么给她的玉镯又算什么?
如此劣质的玉镯,她身边的丫鬟都... -->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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