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却什么也没看到。那张脸形销骨立,苍白如纸,却毫无表情,毫无神采,毫无生气,仿佛只是一个面具,一个蜡像。
蜡像微微笑了笑,仍然平静地望着姚表,轻柔地问道:
“大人,您还没回答我的问题。你曾经说过,如果我背叛王爷,你会亲手用烙铁钩子将我凌迟碎剐。如今我反叛至此,你却为什么拼了命来救我?”
姚表道:“寥儿,因为你一直没告诉我,你究竟是为了什么,离开燕王,反对燕王,宁肯为了建文天子,战死沙场。”
沈若寥仿佛在几千几万年前,早就准备好了答案。他答道:
“反叛燕王,需要有多好的理由,才能足够好呢?老爷,我的理由不重要。王爷并不在乎我为什么。”
“王爷当然肯定在乎,”姚表热切地说道,“我也在乎,寥儿,你的原因,可能会让一切都不一样。我的立场、王爷的态度,也会因而不一样。”
沈若寥道:“老爷,我决定断绝燕王的时候,想过很久很久,所有一切可能的后果,我可能失去的东西,我将要面临的惩罚,包括所有我爱的人的命运——我都想过。我走的是一条不归路,我为此作了很多准备;这一路走到今天,我不断发现自己的准备有多么欠缺,多么不足,然而我始终并不后悔。便是现在,得知我娘的境遇,我也依然没有变心。我能放弃的,不能放弃的,已经都放弃了。至于王爷的态度,您的立场,所有北平人的看法,对我来说都不重要。”
姚表道:“你可以继续这么说。但是对你不重要,不代表对我们不重要。寥儿,我在你的衣带里,找到了这个,是你写的?”
他抖出那封绝命书来。
“我在王爷剑下救你,因为你必死,而不肯与王爷交手。你若与王爷交手,王爷岂有赢的道理?我后来一直护着你,一大半原因为了这两首诗。你若是为了高官厚禄,为了天子封赏而投靠朝廷,我必不肯保你。可你不是。不管你原因为何,你已经单纯到染不了一尘俗念的地步。你是为了效法文天祥?你是不是去了京城,了解了天子朝臣之后,态度转变,认为王爷起兵夺位,乃是造反之举,天地不容?”
沈若寥考虑了很久。
“老爷,我恐怕没有您希望的那么好。我若真的不染俗念,又如何下得了手,将那个燕兵断指决目,吊死营门?”
姚表叹了口气。“你跟你爹一样,专走极端;哪怕有天大的理由,从来不肯跟任何人说。你爹不信任别人也罢,他好歹还有个你娘形影相随,无话不谈。寥儿,你到今天一直只是一个人。你娶了秋儿,可你心里并没有她。你心里只有你那个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的原因,和你必死的念头。你才二十三岁啊,寥儿!”
沈若寥望着姚表,惨淡一笑。
“老爷,您就别再逼我了。我真的不能说。我如果能说,我何苦等到今天。既然是一条不归路,既然我已经走到这一步了,您就让我继续走到头吧。我也求您,别再这么照顾我了。王爷一旦得了天下,所有离我近的人,就必然要一一横遭祸患。我娘只是个开始。我抛弃了她,赶走了秋儿,我已经无所牵挂。您还依然有家室,就算您不在乎自己,他人的生命是不可以自己来支配的,请您尊重他们的权利吧。”
姚表道:“如果我横竖不能劝阻你,你又何必非要瞒着我呢。”
他看到了沈若寥的眼神。
“算了,你对王爷都不说,我又能指望什么。不过,寥儿,有一点,你记住了。家人自有福祸,放在谁家都一样。你是什么样的人,你家人既已接受,便也不会改变。你年纪轻轻,尚且如此,更何况我这已经年近七旬之人。我不再求你告诉我你的理由,你也别再求我放弃你,任你死活;二者都一样不可能。”
“姚大人?!”
“我知道你在想什么。你说你赶走了秋儿,抛弃了你娘,你不想我搅和进来,是不想你自己有所牵挂,说白了,你还是在逃避责任,逃避负担。你既然选择走这条路,不管它是什么,一切负担你就必须有胆量承受。你已经做好准备来承受的负担,其实都是最轻的。那些你想要摆脱掉,却摆脱不掉的负担,才是最重的。你有没有想好?你能承受吗?如果不能,还不如及早放弃,向燕王坦白一切。”
沈若寥浑身颤栗。他战战兢兢地望着姚表:
“我……我只是没的选择。我能承受。老爷,我保护不了你,但我曾经下令斩杀五万燕军俘虏,曾经亲自手刃张玉将军。如果你确定,你无所畏惧,什么我都能承受。”
姚表只觉得心头一阵寒风吹过,他打了个寒噤。
“休息吧,寥儿;你身子还弱,谈这些太重了。我去看看你的药煎好了没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