的要被海瑞那份《治安疏》给气死了。
比起那些一抬笔就能引经据典,洋洋洒洒能写许多本折子的御史言官来说,海瑞这奏疏还真是短小精炼。唯一比较特别的是:海瑞这人胆子太大——杨继盛这种谈笑刮腐肉的都只敢弹劾严嵩这个内阁首辅,海瑞这一个小小小知县居然敢写折子骂皇帝。
没错,就是骂。虽然文人矫饰,说得好听点,是叫劝谏,可皇帝本人只看了几句,就知道这是骂他的。
皇帝这一气,病上加病,太医院上下头疼不已,只得又拼了老命往着玉熙宫上下跑动。偏皇帝现下心里恨极,等着要和海瑞这个逆臣算账,哪里忍得了这种“病去如抽丝”的疗法?他令人从西苑的炼丹房里找出救急的丹药,吃了几颗,果是好了许多,越发鄙视起不知道修道只知道弄草药的太医来。
皇帝吃过丹药,情绪稍稍缓和了一点,只是怒气仍旧不平:“此人只比比干,难不成是把朕当做是纣王了?”
黄锦瞧着皇帝的脸色,好半天才劝了一句:“陛下莫要与这傻疯子计较,听说他上折子前就买好了棺材,就等着一死成名呢。”
皇帝听了这话,越发气恨,干脆把手头的折子狠狠往地上一丢。可丢完了,皇帝又觉得心里憋着火,于是直接指了指边上站着的小太监,开口命令道:“你!你去把折子给朕捡起来,从头到尾给朕念一遍。”
那小太监也是识字的,听了这话只得战战兢兢的捡起奏疏慢慢的念起来:“臣海瑞谨奏;为直言天下第一事,以正君道、明臣职,求万世治安事。君者,天下臣民万物之主也。惟其为天下臣民万物之主,责任至重……”
皇帝忽然大怒,大喝了一声:“给朕念得大声点!”话声落下,他不由得咳嗽起来,病重憔悴消瘦的双颊显出异样的红潮,重重一咳,竟是咳出星星点点的血来。
黄锦吓了一跳,连忙扑上去服侍皇帝漱口喝药,左右皆是噤若寒蝉,只有那个拿着折子的小太监胆战心惊的站在远处,小心翼翼的念着海瑞的《治安疏》。他一边念,一边瞧着皇帝的脸色,当他念到“谨披沥肝胆为陛下言之”的时候忍不住吞了一口唾沫,小腿肚子一直哆嗦,生怕自己会被皇帝拉出去杖毙。
“……陛下则锐精未久,妄念牵之而去矣。反刚明而错用之,谓长生可得,而一意玄修。富有四海不曰民之脂膏在是也,而侈兴土木。二十余年不视朝,纲纪驰矣。数行推广事例,名爵滥矣。二王不相见,人以为薄于父子。以猜疑诽谤戮辱臣下,人以为薄于君臣。乐西苑而不返宫,人以为薄于夫妇。……”
这说的是:皇帝啊,你才干了几天,就被自己的妄念所牵,走了歪门邪道。刚强圣明都用错了地方,以为长生唾手可得,整天修道想上天。你以为天子富有四海就开始大兴土木,却不知道这些都是民脂民膏。二十多年不上朝,朝纲败坏,多次借着事例二卖官卖爵,导致名爵泛滥。你不和儿子见面,人们都以为你没有父子之情。因为猜疑诽谤而屠杀侮辱臣下,人们都以为你没有君臣之情。待在西苑里不回内宫,人们都以为你没有夫妻之情……
海瑞这话短之又短,可他却着实把皇帝骂了个狗血淋头。不仅把皇帝最不想提的修道长生之事拿到台面上骂了一通,还说他是“没有父子之情、君臣之情、夫妻之情”。
要海瑞在眼前,皇帝非要吐他一口唾沫——关你屁事?!我修我的道,我求我的长生,儿子老婆都是我的,打死也活该,不见不瞧你一个小小县令管得着吗?
等到那小太监念到:“天下因即陛下改元之号而臆之曰:‘嘉靖者言家家皆净而无财用也’……”天下人都因为陛下您改了年号而臆想说是“嘉靖的意思就是家家干净,没有余财可用”。
虽然已经看过一遍,可再次听起来,皇帝仍旧是气得不行。“啪”的一声,皇帝手上的药碗就给狠狠的丢到地上去了。
那捧着奏折的小太监不敢再念下去,腿一软就给跪地上了,两腿哆嗦,底下那一块地毯也湿了——这是吓尿了。
皇帝嫌恶的看了一眼,挥挥手:“拖出去,杖毙。”说完,又指了一个太监去,“你,接着往下念。”
皇帝一声令下,那小太监还来不及求情就被塞了嘴巴拖出去,另一个太监顶替着接着念:“……不及汉文帝远甚。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……”
这话说的是:皇帝啊,你比汉文帝差太远了。天下人早就知道你不对了。
听到这里,皇帝再也忍耐不下去,推开边上的黄锦,目赤欲裂,怒吼了一声:“这是哪里来的狗东西,写了这么一篇乌七八糟的东西……”他口中喘着粗气,声音又粗又干,“好啊,天下人不值朕久矣,那就换个皇帝去啊……”
满殿的人,包括离皇帝最近的黄锦和李芳都吓得哆嗦起来,跪在地上不敢出声应对。他们心里只有一个念头:这是气疯了啊。皇帝该不会怀疑是裕王逼宫吧……
还未等这些人一团乱的想出什么,就听皇帝一声比一声高,那冲昏头脑的怒火仿佛点燃了整个玉熙宫,他冷笑着,尖利的声音里充满了猜忌和刻薄:“好一个‘二王不相见,人以为薄于父子’!那个海疯子难不成以为只剩下裕王这一个儿子,朕就一定要对他好,只能把皇位就只能传给他?!朕还有孙子,还有侄子呢!……”
这话一出,李芳和黄锦立马就开始叩头了,拼了命的喊道:“陛下,息怒啊……”
满殿的人也跟着叩头求饶:“陛下,息怒啊……”
一时之间,整个玉熙宫都是一片哭喊求饶声。
第80章山陵崩(四)
皇帝的怒火并没有就此熄灭,反倒愈发的灼热。他垂眼看了看跪在地上的李芳,伸手一拂就把折子全都丢到了李芳的身上:“息怒?李芳,你别以为朕不知道你和裕王眉来眼去的事情。朕还没死呢,你就想着谋后路,讨好新君了?”
李芳被折子砸了一身,又痛又惊,吓得浑身哆嗦,可他不敢应下——这种事一承认就是死罪。他咬紧了牙关,哭着道:“陛下,陛下,奴才对您一直都是忠心耿耿的啊……”他伏倒在床榻下头,额头抵在地毯上,“奴才就算和裕王多说几句为的也是陛下您啊……”
皇帝冷笑了一声,恨声道:“好伶俐的嘴巴,你倒是说一说,你和裕王勾勾搭搭,是怎么为朕好的?”
李芳连头也不敢抬起:“太医说,陛下的病不能大喜大怒,奴才也是怕裕王惹怒陛下伤了龙体,这才和裕王分说一二。”他一顿,眼泪也掉了下来,“再说,奴才伺候陛下也有大半辈子了,如今都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,便是讨好新君又有什么用?”
皇帝听了这话,神色微微一缓,淡淡道:“真会说话……”
李芳轻声而坚定的道:“此皆奴才肺腑之言。”他心里轻轻松了口气,知道自己这回是捡回一条命了。
皇帝冷哼了一声,终于压下了怒火,吩咐了一句:“把海瑞的折子送去裕王府给裕王好好瞧瞧。”他语声极淡,“告诉他,朕只剩下他一个儿子,但也不是非他不可。”怒火下去,之前的疑心也都去了,只是皇帝依旧忍不住想要敲打敲打自己的儿子。
李芳匍匐着去捡起那本折子,这才道:“是,奴才遵旨。”
待得李芳出去了,外头徐阶求见,黄锦得了皇帝的旨意便去把这位首辅大人请进来。
皇帝心知徐阶这时候来这里必是为着海瑞的事情,生怕自己现下撑不住,连忙就着水吃了几颗提神的丹药,稍稍养了养精神。待得徐阶行过礼,皇帝直截了当的问他:“你说,海瑞的事情该如何处置?”
徐阶小心翼翼的看了看皇帝的神色,这才轻声道:“三司会审已经定了,绞刑——诽谤君父,自然是死罪。”
皇帝默不作声,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徐阶:“那你,是怎么想的?”
“臣觉得,若是叫海瑞这般轻易的死了,那就是便宜他了。”徐阶轻声道。
这话果是得了皇帝的应和,他咬牙切齿的道:“确是如此!此人如此辱骂君父,一死都不足以偿其罪。”皇帝越说越觉得生气,胸脯气得起伏,“他说朕‘反刚明而错用之,谓长生可得,而一意玄修’,彭祖能活八百年,朕为天子为何不行?他一介凡夫俗子又知道什么,竟然还敢妄加揣测……他说朕‘不见二王,薄于父子’,可这也是因为二龙不相见,为了几个皇子的安危啊……他说朕‘以猜疑诽谤戮辱臣下,薄于君臣’,那也都是那些逆臣自找的,不惩治如何警惕后人……他说朕‘乐西苑而不返宫,薄于夫妇’,此帝王私事,与他一个外臣何干……”
皇帝说得气喘吁吁却又不断,这些反驳的话显然已经在他脑海里徘徊许久,只等着和人争辩一番,显出他的英明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