子儿女又在裕王府里,确确实实是方方面面都照顾了,没什么好计较的。
可这般的日子过了几个月,他便有些受不住了。
首先,如今的谢家和当初的谢家已是不同,有个词叫“与时俱进”,但谢老夫人老胳膊老腿,思想还停留在过去的辉煌里,她的管家法子自然也略有些跟不上了。
谢老夫人管家,至多不过是差遣丫头婆子干活,翻翻账本瞧底下人有没有偷溜耍滑,谢俊成官场上的应酬,她是一点儿也不懂的。偏偏谢俊成是个圆滑的人,志存高远,翰林院里头颇有几个熟识的同僚好友,彼此交际往来,送些东西自是免不了的。谢老夫人不知里头门路,全凭喜好和揣测,这家送这个、那家送那个,不一会儿就给谢俊成添了一堆不大不小的麻烦。到了最后,谢俊成只得自个儿抽空来拟礼单,一点一点的嘱咐自家老母,忙碌烦躁之时颇是想念李清闻在时的事事周到。
再者,屋里的侍妾也略有些烦人的小算计。
谢俊成新纳的妾室姓吴,叫吴月。原本,吴月在谢俊成身边做丫头伺候的时候,他觉得这丫头不错,恭顺温柔、细心周到,事事都能替他想到。等到吴月成了吴姨娘,肚中的小心思便渐渐多了起来——她想要个孩子。真说起来,男女之事,你情我愿,谢俊成自然是乐意的,可他白日里日日繁忙,到了晚上总有些时候是累得不想理人的。吴姨娘却不想管这个,她心里清楚:像自己这样的身份是必要有个孩子傍身的,现下李清闻不在家,乃是个大好机会,自然是一夜夜的缠着谢俊成,好早些怀上。这般一来,好事都成了坏事,谢俊成被逼得都不想回房了。
谢俊成一贯是不喜欢和李清闻说那些“爱”或是“不爱”的,他觉得,俗世夫妻,不过是搭伙过日子罢了,求的太多反而是自欺欺人。可是直到这一刻,他才隐约摸到了一点爱的影子——正是因为李清闻爱他,所以才会不说一句、事事周到的替他处理各项事务;正是因为李清闻爱他,所以才会把他看得比自己还重要,体贴照顾他……
因为爱,才会有忍耐、包容、付出以及牺牲。
他看着吴月望着自己时那看似温柔的目光,心中忽然不觉打了个冷颤:人说至亲至疏夫妻。倘若夫妻之间当真没有一点情意,那么这漫长的人生,该多可怖啊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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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清漪的产期是在嘉靖三十九年的三月份底,也不知怎地,一直等到四月初都没有一点迹象。
裕王每天都提着一颗心,每回给肚子里的孩子念书都忍不住念叨几句“儿子,别调皮了,赶紧出来吧……”,到了后头简直父亲的架子也不摆了,都快成求了。
因裕王一直没和李清漪分床,夜里也睡得不安稳,只一点儿声音就能惊醒。
不过短短时间,裕王整个人都快被这迟迟不肯出生的孩子给折磨得神经衰弱了,垂头丧气的和李清漪说:“等他出生了,我看小名也不用费心想了,就叫‘迟迟’好了。什么都迟一步!”
李清漪没法子,只得安慰他:“没事,我正好锻炼锻炼呢,多攒点力气,生产的时候才好啊。”
事关李清漪,裕王这会儿倒是一点也不好搪塞,还据理力争:“我去问过太医了,若是再拖得长一些,孩子太大,就麻烦了。”他咬牙想了半天,还是忍不住偷偷和李清漪说道,“要不,用药催生吧?”
这话他也就敢偷偷说,真要是被皇帝听见了,非得抽他一顿不可。
李清漪也很想抽他一顿,没理他,直接就扶着如英如玉的手去院子外头走路锻炼了,只留下裕王一个烦的只抓头。
等到了晚上,沐浴过后,两人躺在床上,裕王还是忍不住又把那事给说了一遍:“要不,用药催生吧?我问过太医了,只要控制好药量,不会伤到孩子的。”他顿了顿,又道,“父皇那里,我去说便是了。”
李清漪在这事上一点也不让步:“不行,谁知道能不能真的控制好药量……”贝贝的事到底还是叫她心有余悸,对于第二个孩子自然是格外慎重。她想了想,伸手穿过薄被握住裕王的手,柔声和他说话,“放心吧,会没事的,孩子乖得很,我们顺其自然就好。”
裕王手心湿漉漉的,听了这话却仍旧是忧心忡忡:“我就怕……”
话声还未落下,李清漪忽然抓了抓他的手掌,小声道:“等等,”她侧头去看裕王,神色间颇有几分复杂,喃喃道,“好像,是要生了……”
裕王和她对视了一眼,立时就呆住了,然后立刻反应过来,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床上跳起来,只披了一件外衣,一边叫一边往外跑,把隔间候命的稳婆和太医都给叫进来了。
羊水慢慢的顺着大腿根流下去,李清闻不觉摸了摸自己隆起的腹部,自语道:“你不会是被你爹爹吓得要出来了吧?”她摸着腹部的动作又轻又软,就像是抚慰肚子里的孩子一样,“不要怕,他只是说说而已。爹爹和娘一样,都很爱你……”
屋中的灯火被点亮了,整个裕王府的灯也都跟着亮了起来。训练有素的稳婆把李清漪围了半圈,看了看情况才道:“宫口开了,不过还要再等一会儿。”
很快便有人拿了热腾腾的野山参炖鸡汤一连喂了李清漪几口,吃了几块糕点,最后又给她含了几片人参。
这时候,腹部的阵痛并不算剧烈,李清漪躺在床上,裕王则是半跪在床边,紧紧的握着她的左手,强自镇定的安慰着她。
李清漪倒还撑得住——她这几个月一直都积极运动,就为这这一日能平安生产。
大概过了半个时辰,腹中的阵痛开始密集起来,一阵又一阵的,李清漪咬着唇忍着痛,额上已有细细密密的汗水。
裕王虽是早前已经见过一次这般的场景,此时依旧觉得又惊又怕,不断地俯身吻着李清漪的额角,喃喃和她说话:“别怕,清漪,我在……”说话的时候,他握着李清漪的手都怕得颤抖起来了。
这时候,见惯了事情的稳婆倒是过来了,把裕王推开了些,用手往里边探了探这才道:“娘娘,宫口已经全开了,可以了。”她们很有经验,一边说一边嘱咐李清漪,“千万别大叫,也别蹬腿,把力气都留着,用力往下挤便是了……”
这个时候,裕王本该是和太医一同出去的,可他一双眼睛就落在李清漪身上,也没几个人敢去拔虎须,只得叫他留在了床边。
虽然是第二胎,可孩子养的有些大,生产分娩的时候自然也要费力些,时间竟是比当初生贝贝的时候还要长。
裕王满腹忧心的等了大半个晚上,直到东方发白,旭日高升,孩子那充满生气的哭声才终于在房间里响了起来。稳婆小心的把孩子用明黄的襁褓包裹了一下,举到裕王跟前,扬声报喜道:“殿下,母子平安,是个男孩。”
此话一出,满屋子的人都跟着狂喜起来——皇室终于又有皇孙了。外头皇帝派来等消息的李芳也是连忙上前恭贺奉承:“日出而生,紫气东来,此乃天赐贵子啊。”
裕王却都没理会,他适才好似也跟着死了一回,出了一身冷汗,现今浑身都是虚软的。得了母子平安的消息后,裕王只来得及粗粗看几眼孩子,很快就又扑倒床边去看李清漪。他把李清漪的手握住,紧紧的贴在自己颊边,小声告诉她:“是男孩。”
李清漪浑身都被汗水湿透了,乌发湿漉漉、一缕一缕的贴在面颊上,就像是水里出来的一般。她的面色极其苍白憔悴,纵是十分的容色大概也只余下五分。
裕王却好似看着一个稀世难求的美人一般,仍旧是呆呆的看她,一动不动,怎么也看不够。好半天,他才轻手轻脚的替李清漪拢了拢湿漉漉的发丝,心有灵犀的回应了她无声的疑问:“孩子很健康,你放心……”
李清漪睁着一双大大的杏眸,静静的望着裕王。
明亮的、湿漉漉的,就像是水中的星辰一般。每日、每夜,陪伴入眠。
她听到这个回答,好像终于放下了心,微微的扬了扬唇,然后,在温柔的曦光下、裕王的目光里和孩子充满活力的哭声中,力竭睡去。
第70章大厦将倾(一)
就在裕王府长子出世,普天同庆之时,严家那头却是哭天抢地,一片阴云。
欧阳氏死了。
不知道这是不是所谓的天理昭昭,自有报应。当初王府长女出世的时候,景王世子死了,故而被指做是克亲。但是当裕王长子出生,欧阳氏死的时候,却没有人敢说半个字,所有人都说“日出而生,紫气东来,此必天赐贵子”。
严家甚至不好表露过多的哀容——在皇帝为着这得之不易的孙子而狂喜的时候,被皇帝视若亲信的严家自然也要为之欢呼雀跃,否则岂不就是君臣不同心?
严嵩年过八旬,亲眼送了结发的老妻过世——那是陪伴了他大半生,与他同甘共苦的女人,他此生唯一的、最心爱的女人。悲痛压抑之下,严嵩几日茶饭不思,泪流满面,竟是病倒在了床上。
严世蕃原还不想管,可瞧着病床上奄奄一息的老爹,终于有了危机感,连忙来瞧,安慰他:“娘这年纪,大概也是喜丧了,朝中诸事繁忙,还要爹您来撑着呢,”他想了想,压低了声音道,“现下朝中都叫着让我丁忧守孝,可我哪里走得了啊……”
这是事实,也是严世蕃的私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