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凤难为_分卷阅读_14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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须发皆白,犹如白霜。此时狱中痛哭便如稚龄孩童一般,不顾仪态、不顾满地尘土,锤心锤肺,无法自己。

    裕王心头一酸,说不出什么滋味,垂首低声道:“有功而不赏,是朝廷辜负大人你了。”

    张经抹了抹眼泪,握住裕王的手,咬牙道:“殿下,这世上没有辜负或是不辜负。臣为大明江山,天下百姓,万死亦是不辞。只盼着殿下能记得今日臣之所言,关心东南局势,徐徐而图,莫要逞一时之快。再有,东南之地,官商勾结、官匪勾结,形势之险恶难以想象,若要理清,绝非一夕之功,还望殿下多多费心,莫要被奸人蒙蔽。”他顿了顿,又道,“臣去后,胡宗宪可担大任。”

    裕王闻言面色一变,不由道:“那胡宗宪与赵文华沆瀣一气,此次大人入狱,少不得有他之功。大人未免太看得起他了。”

    张经摇了摇头,仰头去看牢房边上肮脏漆黑的墙壁,低低道:“此人外圆内方,虽善逢迎、有机心却也知兵事,明事理,乃是统兵之人。臣往日里刚愎自用,得罪权贵,才有今日之祸,悔之晚矣。胡宗宪若能得上心,才有施为余地,才能谋东南日后之事。殿下,您久居京城,少见外人,臣有一言可谏‘黄河长江,浊者亦可灌溉,清者亦会泛滥,要紧的是一个用字——为君者,识人善用,方为上计’。”

    裕王把那话在心里念叨了一遍,心中微微一动却没有说什么。他点了点头,郑重道:“本王记下来。”

    张经含泪而笑,抬起眼仔仔细细的端详着裕王,很是欢喜:“臣在死前,得见我大明未来圣君,幸甚、幸甚……”他挺直腰背,郑重的伏地叩拜,三拜乃止,认真道,“望殿下保重自身,不忘此时忧国之心。”

    裕王呆了呆,受了他三拜,忽然也直起身,对着张经虚礼了一下:“这一拜,是替东南百姓谢大人数年之心血和苦心,是替大明谢大人爱国之心。若有来日,本王必雪大人之名,好叫天下皆知大人之心。”

    张经怔怔看着裕王,心中百般滋味,浑浊的老眼含着泪光,似哭似笑。他扭过头,掩面摆手,扬声道:“此鄙陋之所,不宜久留,殿下且去吧……”

    裕王一礼毕,方才郑重起身,缓步离开,不再回头。

    狱中的张经独自一人跪坐在原地,垂着头、半阖眼,一边用筷子击打着瓷碗,合着这节拍,一边低低的念着《离骚》。他声音极低,仿佛是在自语,只有几句轻飘飘的在裕王耳边回荡:

    “……惟夫党人之偷乐兮,路幽昧以险隘。岂余身之殚殃兮,恐皇舆之败绩……

    长太息以掩涕兮,哀民生之多艰……

    亦余心之所善兮,虽九死其犹未悔……”

    道之所向,心之所向,九死不悔。

    这是裕王第一次察觉到“人心”和“道义”这四个字的力量,第一次发现帝王之血、大明江山给予他的责任。

    如此沉重。犹如泰山压顶。压得他抬不起双肩,走不动路。

    第28章断头酒

    十月二十九日,北风料峭,风卷乌云,犹如大雨压境。

    右都御史兼兵部右侍郎张经、浙江巡抚李天宠与杨继盛等九人于西市处决。

    李清漪与裕王亲临现场。因着身份都有些敏感,故而披样式相近的灰色镶银鼠毛的斗篷,遮了半张脸只是低调的站在下面。十月里北风正冷,他们这身打扮倒是不太惹眼。

    在场不少百姓皆是披麻戴孝,痛哭流涕。

    可笑的是,台上待斩的皆是大明的忠臣,天下皆知,唯君上一人不知——或者说,他只当不知。

    大概是昨日和裕王谈过一次,已经了结心愿,张经默不作声的站在上方,微微阖眼,神态平静。

    千古唯难一死,可在上的几人却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,又有何惧?

    下方围观的人群里,最惹眼的还是站在前头的王世贞一行人——他们一身素白衣衫,是来送杨继盛最后一程的。

    按理,王世贞之父亲王忬为兵部左侍郎,他实实在在是位出身显赫的贵公子,难能可贵的是他本人才华洋溢,文坛之中素有“南徐北王”一说——比起郁郁不得志的徐渭,少年即中进士,私下被称作“第一才子”的王世贞的的确确是个风光至极的人物。偏偏,这样的他和放牛娃出身、各方都平平的杨继盛却是至交好友。

    杨继盛入狱这几年,便是王世贞为首的几位同年好友在为他周旋。即便是皇帝勾决之后,王世贞还特意替杨继盛之妻张氏写了折子上奏,只盼着能牵动帝心,宽恕一二。因王世贞文采飞扬,张氏情真意切,这奏疏宛若心血凝就,十分感人:

    “臣夫谏阻马市,预伐仇鸾,圣旨薄谪。旋因鸾败,首赐湔雪。一岁四迁,臣夫衔恩图报……今混入张经疏尾,奉旨处决。臣仰惟圣德,昆虫草木,皆欲得所,岂惜一回宸顾,下逮覆盆?倘以罪重,必不可赦,愿斩臣妾首,以代夫诛。夫生一日,必能执戈矛,御魑魅,为疆场效命之鬼,以报陛下。”

    “愿斩臣妾首,以代夫诛。”这是一个女人最朴素、最天真的心愿。她与丈夫结发数十年,同甘共苦,早已存了同生共死之心。她或许不知到那些忠烈国事,可她却是以自己整颗心爱着丈夫,倘若能以自己的性命救得丈夫,当真是苍天垂怜。

    可是,这份奏疏并未到御前,刚刚递了上去,便被严嵩扣下了。该秋后问斩的自然还是秋后问斩。

    王世贞带着仆从就站在前头。秋日高悬,午时将至,即将开刀,看着上首的杨继盛,他悲从心来,俯首于地,由衷的痛哭起来。泪眼模糊间,他想起当初自己与杨继盛的对话——

    “仲芳啊,你怕吗?”

    “怕什么?”

    “怕死。”

    “世上何人能不死?”杨继盛仰起头朗朗而笑,双眸犹如利剑刺破黑暗,看见了那即将到来的黎明,一时之间竟是微微含笑,“圣上平生所愿,乃是‘永享仙寿,江山长固’,我平生之愿却是‘致君尧舜上,再使风俗淳’。”

    “我死,天下皆知严嵩之恶;我死,天下皆明道在何处。”杨继盛那一日的声音极低极沉,至今仍旧回响在王世贞的耳边,振聋发聩,“死得其所,有何惧?”

    世无道,我当为天下人开之,何敢惜此身?

    今日,杨继盛就在上面,他伤痕累累,形销骨立,可他此时扬眉一笑之间却依旧是那个“铁肩担道义,辣手著文章”的杨仲芳。他也不知听没听到好友的痛哭,只是竭力仰起头,用自己全部的力气朗声念道:

    “浩气还太虚,丹心照千古。生前未了事,留与后人补。天王自圣明,制作高千古。生平未报恩,留作忠魂补……”

    好一个,留作忠魂补!

    午时三刻,临刑开刀,雪白的刀光映着冷冷的秋阳,刀光亦是雪似的冷。只一瞬的功夫,滚热的鲜血淋漓洒下,犹如冬日落梅般殷红,溅了一地,杨继盛等人还瞪着眼睛的头颅从上面滚下来,死不瞑目。

    不见我大明天下太平,不见我大明子民安乐,岂敢瞑目?岂敢?

    整个西市静了一瞬,只闻呼吸之声,寒风烈烈而过,带着浓重而刺鼻的血腥味。不过片刻,立时便响起了震天的哭声。许多披麻戴孝的百姓跪坐在地上,失声痛哭。

    “杨公这般忠烈之士都是这般下场,苍天无眼啊……”

    “忠贞之士竟是如此下场,可怜!可叹……”

    到底是大庭广众,倒也没人敢骂昏君奸臣,只是哭声震天。

    李清漪和裕王携手站在不远处,一动不动的看着处刑台上的那几滩暗红得刺目的鲜血,眼眶亦是微红,眼前渐渐模糊。

    裕王看了眼前头抱着杨继盛遗体痛苦的王世贞等人,握紧了李清漪的手,低声道:“走吧。”

    李清漪点点头,握紧了裕王的手,与他一同走出西市。

    他们此时心中思绪频起,一口气闷在胸口十分难受,故而都不打算立刻就回去也没有立时就上马车,而是握着手缓步往外走着。

    “清漪,我好羞愧……”待得边上渐渐无人,裕王方才垂下头,他的脸涨的通红,浓密的眼睫遮住了他眼中的复杂情绪,近乎自语,“眼见忠臣义士如此却不能救,甚至还不能说一句话,我,我……”

    李清漪握紧了他的手。

    他们两人的手心都是湿冷的汗水,握在一起的时候却微微有些热。李清漪的声音冷而静,似深夜里落下的银白月光:“‘孔曰成仁,孟曰取义,惟其义尽,所以仁至’,张公、杨公等人已然以死证其心,天下皆知其仁义,死得其所。天理昭昭,众怒难犯,严家得意不了多久。”

    裕王紧紧握着她的手,像是想要从她手上汲取力量一般,沉默了片刻,声气稍稍和缓:“你说得对,严家如此行事,天怒人怨,总有一日要遭报应。”他顿了顿,又道,“我送你回去吧,你的身份,不好久留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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